四川理塘“甜野男孩”丁真走红的一个月里,截至12月13日,在中国商标网一共有122件涉及“丁真”的商标注册申请,除丁真所在的公司申请注册18件外,其申请者它均为与丁真无关的个人和公司。
同样的现象,发生在马保国身上。据中国商标网信息显示,自2020年11月22日至今,申请“马保国”商标的有5件;而申请网络热词“耗子尾汁”的,自2020年11月11日起已有210件,申请主体多达数十家公司、个人。
澎湃新闻记者暗访未注册的丁真商标转让。澎湃新闻记者 庄岸 图
澎湃新闻发现,除“耗子尾汁”外,相关的商标申请还有诸如“不讲武德”“五连鞭”“接化发”等,涉及“马保国”的商标申请“一个也没有放过”。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暗访发现,在商标申请跟风网红、热词的背后,炒卖商标同样“暗流涌动”,湖南一家申请“丁真”商标的公司,商标证还没下来,便开价18.8万元;郑州一家公司,也仅是刚申请了“耗子尾汁”商标,就表示可以1万元/年的价格授权使用。
澎湃新闻记者暗访未注册的丁真商标转让。澎湃新闻记者 庄岸 图
多名知识产权专家告诉澎湃新闻,网红、热词被大量抢注或申请商标,呈现了一种病态式的跟风现象,转卖、倒卖及通过恶意投诉牟利导致商标市场失序,其中也不乏过度索要授权费、坑蒙拐骗,甚至敲诈勒索等社会问题存在。同时,大量争议商标流入市场,给商业秩序带来不利影响,商标审查部门需要进一步提高审查质量,把好商标“准入关”。
“当下呈现的商标跟风抢注现象,已与商标法的本来意义背道而驰。”知识产权律师马东晓告诉澎湃新闻,“商标注册是来用的,而不是用来炒的”是2019年修改商标法再次明确的方向,“商标的价值在于使用,应在社会各界形成共识”。
澎湃新闻记者暗访未注册的丁真商标转让。澎湃新闻记者 庄岸 图
还没注册下来的丁真商标:24小时内价格是18.8万
11月中旬,四川理塘小伙丁真因为一段10秒的视频暴红网络,也迅速激起了商标抢注者对“丁真”这一网红的“哄抢”。
澎湃新闻梳理发现,自2020年11月14日起,截至12月13日,一个月的时间,涉及“丁真”的商标申请达到122件,除丁真入职的理塘县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申请注册18件“丁真珍珠”商标外,其他申请主体均为与丁真无关的个人和公司。正被申请的这些商标包括丁真小哥、丁真的世界、丁真的微笑、丁真旅游等,带有浓厚的“蹭热点”、“傍流量”的嫌疑。
上述商标申请几乎涵盖了商标国际分类的45个大类。有的商标申请主体出手“阔绰”,一口气在多类商品类别中申请了“丁真”商标。澎湃新闻联系了在13个品类中申请“丁真”商标的湖南省玛吉阿米电子商务有限公司。
天眼查信息显示,这是一家注册资本200万元的小微企业。中国商标网的数据显示,该公司曾在服装、箱包、玩具等商品上申请注册十余个与印度国宝级演员阿米尔·侯赛因·汗、美国著名职业篮球运动员锡安·威廉姆森英文名、中译名完全一样的商标,但均未获批准注册。
澎湃新闻记者暗访未注册的丁真商标转让。澎湃新闻记者 庄岸 图
听说咨询“丁真”商标事宜,该公司负责人要求记者加微信交流。开门见山,该负责人就说,“丁真全网有50个亿的曝光”,接着表示,注册“丁真”商标他是“留着将来用,目前谁要就看对方出的价格”。澎湃新闻注意到,这是一家2015年才成立的公司。
在记者表示自己是一家医疗企业,想购买一个第10类“丁真”商标后,该负责人开出了“行情价”:“24小时内,价格是18.8万。”随后他解释:“(丁真)曝光一直在持续中,如果他今天抖音又出一个爆炸新闻,这个价我也不卖了。”
接着,该负责人向记者发送了抖音上采访当日丁真话题排名截图,显示为热点top15、2450w人在看,又发了一张数十亿阅读量的搜索截图,最后发了一段外交部发言人提及丁真的小视频。
“覆盖了所有80、90、00后人群了,这个名字肯定是炙手可热,话题一直在升温,而且他是绝对的正能量,国家都为他站台了。”他说。
值得注意的是,最开始的聊天中,记者问其丁真商标是否注册下来了,他表示“是的”。报价之后,再问他商标证是否已经拿到,他表示“目前还没有”。他说:“等拿到证,这个价格(18.8万)应该也买不到了。”
商标抢注者的“套路”:跟风网红与爆梗
不仅仅是“丁真”商标被要高价。
澎湃新闻注意到,对于与马保国相关的诸如“耗子尾汁”、“不讲武德”、“五连鞭”、“接化发”等热词,商标申请者们一个也没有放过。其中,“耗子尾汁”自2020年11月11日至12月13日,已有210件的商标注册申请;“不讲武德”自2020年11月17日起,已有29件申请。
另外,近期的网络热词“打工人”,自2020年10月23日起至12月13日,已有142件商标注册申请;“干饭人”自2020年11月17日起,已有45件申请。
澎湃新闻随机暗访了郑州市文冬智能科技有限公司。这家公司是一家注册资本100万元的小微企业,于11月17日在43、32类商品上申请注册了“耗子尾汁”商标,还在多类商品上申请注册“干饭人”。
电话中,该公司负责人表示,其“耗子尾汁”商标尚未注册下证,但他语气急促,“这个词比较火,你要用的话,我们授权给你用。你用两三年,一年一万元。”
既然还未下证,又何谈“授权”?该负责人说,“我们公司是最早注册的,有95%的下证率。你要不经过我们同意就用,到时候我们下证了可以告你侵权。你现在做火了,到时候要被停止使用的。”
在资深知识产权律师马东晓看来,这个侵权“威胁”完全是不懂法的“坑骗”。“没有核准注册的商标不享有专用权。如果你在别人商标申请注册之前已经在某产品上使用了这个商标,你也是受法律保护可以在原有范围内继续使用的。”
事实上,中国商标网信息显示,郑州市文冬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并非第一家申请注册“耗子尾汁”商标的公司。
马东晓介绍,基于2019年修订的《商标法》明确规定,“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恶意商标注册申请,应当予以驳回”,此类“蹭热点”的商标申请被驳回的概率非常大。
澎湃新闻统计发现,过往的案例中,比如“蓝瘦香菇”,2016年被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为年度十大网络用语,红极一时,中国商标网公开信息显示,自2016年10月11日以来,一共有403件“蓝瘦香菇”的商标申请,但目前仅8件商标获得注册;2017年的热词“尬聊”,也显示有65个商标注册申请,但至今仅3件含“尬聊”字样的商标获得注册。
“像丁真商标申请这类对网红、热词的抢注带有明显的恶意注册意图。”马东晓说,对于商标的“使用目的”,商标法明确规定,是“将商标用于商品、商品包装或者容器以及商品交易文书上,或者将商标用于广告宣传、展览以及其他商业活动中,用于识别商品来源的行为”。经过使用而不是注册产生价值,这才是商标制度的本质,很显然,很多商标申请主体自身并无、也不打算生产商品或提供服务。
马东晓说,两种情况下,业界一般都认定为“恶意”:一是傍名牌、打擦边球,注册与知名品牌相似、近似的商标,另一种是囤积注册商标,以转卖、倒卖牟利。
北京多禾律师事务所律师钱珠琳介绍,诚实信用原则是《商标法》的基本原则,即遵守公认的商业道德,公平竞争,而“恶意注册”恰恰违反了这一原则。“恶意注册”在主观方面,除明知或应知外,尚需满足不正当目的或者权利滥用等表象特征,可能表现为:索要高额转让费、胁迫合作、在实际使用中误导消费者、以不当方式妨碍真正权利人正常经营(如自己不用,也不允许真正权利人用)等。
短短一个月时间,热词“耗子尾汁”的商标申请量达210件。商标局官网截图
网红的麻烦:大V被抢注后曾遭索要200万
“恶意抢注商标的灰色产业链不断翻新套路,正在向新兴互联网产业、数字经济领域蔓延,严重破坏商业秩序。”相关知产专家介绍,网红的名字被抢注后,抢注者对网红索要授权费,或者胁迫高价购买商标,类似现象并不鲜见。
2019年8月3日,在B站已拥有900多万粉丝的网红up主敬汉卿曾发布视频称,自己的名字“敬汉卿”被一家企业抢注为商标,该企业要求他停止使用该名称,否则将联系各平台进行封号处理。
有媒体调查发现,抢注“敬汉卿”商标的芜湖市镜湖区知桥电子产品销售部是一个注册资本仅为20元的个体户,其提交了100余份商标注册申请,其中“敬汉卿”、“农人丫头”等知名视频博主的名称被成功抢注。随后,B站发布官方声明称,将为商标遭恶意抢注的创作人提供法律帮助。而在随后,仍有7家公司或个人申请注册“敬汉卿”。
该事件经媒体报道引发关注,4个月后,上述抢注的“敬汉卿”商标被宣告无效。
同样,2019年3月,快手1000万粉丝用户“刘妈妈”及快手平台被山东九颜堂商贸有限公司起诉侵犯“刘妈妈”商标专用权,要求支付200万元损失。随后,“刘妈妈”以其本人名义,对被抢注的“刘妈妈”商标提起商标无效宣告请求。
国家知识产权局认为,山东九颜堂商贸有限公司在多个商品或服务类别上申请注册了共计20件商标,其中“刘妈妈”“小小小球球吖”等商标与快手等网络直播平台的主播网名相同或相似。这种非以使用为目的的复制、抄袭、模仿他人在先具有一定知名度商标的行为,属于无正当理由囤积商标,已经明显超出了正常的生产经营需要,有损公平竞争的市场秩序。
2020年9月29日,国家知识产权局裁定对九颜堂公司抢注的“刘妈妈”商标宣告无效。
网红“手工耿”也遭遇到类似被抢注的烦恼。河南新蔡县新奕商贸有限公司申请了带有“手工耿”字样的8个类别商标。这家公司提交这些商标申请的日期恰好在“手工耿”密集受到媒体关注的时期。澎湃新闻查询中国商标网,这8个商标目前均处于“异议中”。
突如其来的恶意抢注风波,的确让不少处于成长期的自媒体创作者感到心力交瘁。
据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经济之声报道称,“手工耿”原本打算利用自己在内容平台上的知名度,带动村里的农产品销售和村民在家门口就业,但由于相关类别的商标被抢注,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
受伤的还有平台经济。B站相关运营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平台对自媒体创作者在人力物力等方面的投入非常大。仅仅“创作激励计划”全年的投入就过亿。出现类似恶意抢注,并且商标持有方要求创作者改名,对创作者和整个创作生态危害巨大。
低成本下高暴利成动机,把好审核关是关键
据公开报道,截至2020年10月底,我国有效注册商标量已达2918.2万件,连续多年居世界首位。
相关知识产权专家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认为,在飙升的商标数量背后,长期存在傍名牌、恶意抢注、囤积商标乱象。抢注网红热词、流量IP的现象由来已久,近年愈演愈烈,有着多方面的社会原因。
红网刊发的一篇评论文章认为,当抢注爆梗商标成为市场风潮,商家们竞相用戏谑的热词吸引一时热度,将获取流量当做经营秘籍,是急功近利、盲目跟风的短视行为,也是一种对流量热度的病态跟风,理应得到更正和纠偏。而这种不良风气的疏散需要多方的共同努力,首先是市场监管部门要着力监督此类事件,把好商标申请企业资质的审核关,维护合理有序的市场环境,再者,对商家来说,将产品质量做好才是硬道理。
“这种病态式抢注,最开始是从囤积注册商标倒卖开始。”马东晓说,前几年由于商标审查期限长,导致很多商家在网上开店或进入商超时,一切准备就绪,却拿不到注册商标,无奈就赶紧在别人手上买一个,这就出现了中间商,中间商赚差价让很多人发现,囤积商标高价转让是一条生财之道。同时,一些“抢注某商标转卖获利百万”之类的消息,更加“激励”了职业抢注人群体的壮大。此外,商标注册的费用大幅下降,目前仅300元/件,也使得商标抢注牟利的门槛随之降低,本来是一个便民利民的改革措施,却被利用。
马东晓认为,商标作为一个识别商品和服务来源的标识,其全部意义和价值在于使用。近年来注册商标被异化成某些职业抢注人的牟利工具,成为市场顽疾,针对抢注,《商标法》给予相对人、权利人提出异议、申请撤销、申请无效等救济权利。然而,争议商标流入市场时,维权需要的时间、精力、金钱等成本高昂,进而对商业秩序和经济发展产生不利影响。
北京多禾律师事务所律师钱珠琳认为,2019年新修订出台的商标法一定程度上打击了传统“囤积商标”的行为,但恶意注册人转而在互联网经济发展中寻找“商机”,通过恶意知识产权投诉、诉讼等方式牟取不正当利益。
钱珠琳注意到,互联网经济发展迅猛,对于时效性具有极高的要求,而现有的商标救济途径及程序更多是基于传统经济建立起来的,其周期长,无法及时、有效地保护权利人的合法权利,增加维权成本,甚至会使得权利人通过“付费”方式与恶意投诉人达成和解,商标恶意投诉人也正是抓住这一点进行敲诈勒索,谋取不正当利益。
钱珠琳建议,针对当下对网红、热词蜂拥而上的商标抢注乱象,商标局可以拓宽举报途径,接受对“商标流氓”的举报,并迅速审结案件,及时判定恶意注册的商标无效;此外,针对职业抢注人的非诚信行为,开列“黑名单”进行实时公示,加强对跟风抢注行为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