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挂着投资金银花的老板的动态，偶尔打个电话，观察他来村里频不频繁。
王诏出生在四川省凉山州的城区，父母都是警察，他大学毕业后成为省公安厅的一名交警。2018年，他主动报名，去往凉山深处，成为美姑县腾地阿莫村的驻村扶贫干部。美姑是凉山州贫困面最广，程度最深的县，最高海拔超过4000米。交通极为不便，有些村落直到近两年才通了水泥路。而作为美姑县最大的村，腾地阿莫村地处高寒地区，自然条件恶劣，几乎没有任何产业，可谓一穷二白，这里还有历史遗留的毒品和艾滋病问题。
在那里，王诏带领村民发展多种产业、创办扶贫超市，他又负责禁毒防艾、防超生防辍学，帮助涉毒的儿童回家，为贫困儿童争取物资，并让青年创业在各村遍地开花……这些庞杂的事务足够令任何一个村干部沮丧，但王诏仅在两年内就完成了。村里的幼师觉得，王诏仿佛有平常人两倍的时间，可以同时深入地去负责那么多的面向。
王诏到村时只有25岁，没有中年人的沉稳，也缺乏基层工作的阅历，但他年轻、精力旺盛，不失灵活。一位同事认为，王诏是个很聪明的人，凉山山村工作远比想象得复杂，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可以做到事半功倍。
如今，阿莫村实现了集体脱贫。因为工作突出，2020年初，王诏被调到美姑县热口阿觉村担任第一书记。
这是搜狐新闻“致敬中国扶贫者”系列报道的第十篇。
文|邹帅
编辑|龚龙飞
王诏将大雨冲落的石头从路上移走。受访者供图“堵”老板，争产业
整个周末，王诏都在找一个老板。
午饭前，他爬上山，在牛场的工地旁，他没有在水池边看到忙活的工人，也没有看到安好的电泵。他拿出手机，一个接一个的给对方打电话，但始终没有接通。
一直等到周一，王诏才和对方通上话，老板承诺当天就会派人来安装。天快黑了，王诏爬到牛场附近去视察，村民们看到他，迅速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就像看到了老朋友。提到电泵的问题，王诏赶紧又联系那个老板：“我晚上就在这里守着，你不来我就不走了!”
但最后老板也还是没有来，王诏立刻决定换人。同事张哥说，这是他们扶贫工作的常态。约定好的事情经常会打水漂，变动太多，他们往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协调。
这是王诏近来最操心的事情之一。调到热口阿觉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后，他就接手了村上的养牛产业。如今牛厂已经基本建好， 10月份就可以正式投产使用了。在王诏的规划里，第一批牛的数量达到500头。
更重要的是，以后可以鼓励个人家庭养殖母牛，把产出的牛崽卖给牛厂。这样村民不愁销路，也不需要长途运输，积极性会大涨。
现在，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即将投产使用的牛厂。邹帅 摄王诏始终认为，产业扶贫至关重要。2018年，他来到凉山州美姑县牛牛坝乡的腾地阿莫村。第一天到的时候，满眼破旧的土房子，随地可见的腐臭垃圾，还是让他心情沉重。
阿莫村是美姑县最大的村，有482户，人口超过3000人，当时有贫困户78户。因为地处高寒山区，自然条件恶劣，当地几乎没有任何产业，有想法的青年大多出去打工。
他发现，想要留住人，村子里就得有“造血能力”，必须要发展产业。2018年10月底，有个外地的老板想在牛牛坝乡发展金银花种植产业，正在进行选址。王诏对项目进行考察后，觉得可行。金银花种植难度低，适合阿莫村的土地，并且公司会对金银花进行兜底采买，不用担心销路。
乡上的干部带着那位老板在各个村考察土地，虽然第一个来到的就是阿莫村，但是他觉得阿莫村的地不是最好的。王诏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王诏听闻老板次日还要到乡政府去，他赶紧给村两委的干部打电话，让他们把手里的事都放下，明天早上六点半就到门口去守着，把态度拿出来。
事实上，王诏当时是村里的“四治专员”，负责禁毒防艾、防超生防辍学等扶贫工作，搞产业并非他的本职。但村干部和致富带头人对这位有文凭的“专员”很尊重。王诏的话，他们愿意听。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当那位老板走到乡政府门口，远远就看到了王诏和村干部。他很受触动，当即表示可以一起再去地里看看。王诏路上又问他：“在你选中的村里，有村长这样守着你吗?”
王诏带领投资金银花的老板查看村里的地。受访者供图对方明显地为之一振。项目就谈成了。
一个承诺
困难还在后面。之前劝说村两委，王诏花了一番功夫，村民的质疑就更大了。可以说，村民压根没有当这是一回事。
一名村干部回忆起当时的状况，他们语言不通，村民人数众多又散落在十几公里长的山道附近，文化水平普遍偏低。王诏让村干部先去给村民解释，汇总他们的疑虑。然后把几个组的村民都召集在一起，这是效率很高的一种办法。村民们会讲汉语的很少，王诏当时也不怎么能听得懂彝语，他找了个翻译，一句一句地沟通。
他们在几年前种植过烟叶，因为难度大，最后产出的烟叶不符合公司的标准，对方拒绝收购。这给村民们留下了阴影。
王诏一遍一遍地给他们讲金银花易成活的特性，以及与烤烟的区别。很多人担心老板会中途跑路，王诏认真地回答：“如果他跑了，我就请假，天涯海角也把他追回来!”这句话由一个警察斩钉截铁地说出来，分量到了，大部分人就放心了。
最后也还是有些村民不同意，王诏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土地提供出来，可以得到一亩地每年500元的土地流转费用。他们可以去外面打工，也可以就为村里成立的金银花合作社工作，实现再就业。
就这样，160亩的金银花项目和80万的项目基金，最终落在了阿莫村。产业落地后，他在村里就站稳了脚跟。
事实上，这只是王诏工作表上齐头并进的一件事而已。其他几名驻村的同事年纪较大，基本不会使用电脑。在电脑上做报表、填数据是王诏一个人的事，村民众多，村情复杂，他常常对着电脑弄得到半夜两三点。
早上六七点，他就起床干活了。“还好是个年轻人”，同时张哥时常感叹。
时间长了，警官王诏的紧实身材消失了。焦虑加上久坐，没时间运动，他的肚子慢慢出来了。
村民们在种植金银花。受访者供图怕选不上
王诏今年27岁，平头短发，强烈的紫外线让他迅速变得黝黑，混在村民中间也极为自然。
实际上，王诏虽然出生在凉山，但从小学开始就在成都念书。彝语，也是回到村里之后才跟村民们学会的。
他的父亲是一名武警消防，母亲是凉山的一名刑警，二人常年在西昌工作，他就一个人住在成都的寄宿学校，只有寒暑假才回到凉山和父母团聚。此前，王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家乡产生联系。
2016年警校毕业后，王诏成为省公安厅高速公路公安局五分局的一名交警。每到周末，或者休息的时间，他就会坐车回成都。至于凉山，则是半年或者一年才会回去的地方。他似乎一直认为成都才是自己的家。
2018年，当得知全省将选派脱贫攻坚综合帮扶队奔赴凉山消息后，王诏的心里就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他想去，又怕单位没有名额。
6月27日，他正在休假，突然看到单位的内网上挂出了自愿报名的通告。出发的时间很紧，三天后就要到达分配到的山村。他立马掏出手机打给领导：“一定要考虑一下我，我去过不少艰苦的地方的。”
那一年，具体的政策细节还没制定好，待遇、以后的发展，会被分配到哪里，都是未知的事情。许多人还在犹豫，他却提心吊胆怕自己选不上。
王诏和同事在向村民散发禁毒防艾的宣传单。受访者供图。做这样的选择，王诏解释说自己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他很想把自己置身于时代浪潮中，去感受和参与正在发生的大事。他认为眼前所能抓住的机会，就是扶贫攻坚。
作为一个彝族人，王诏也了解家乡贫困的状况。在看到通知的时候，他立刻感到自己有种责任。
一位朋友想起了他的另外一件事。大四那年，王诏在雅安的派出所实习。雅安地震那天刚好是周六，他正在成都的朋友家休息。看到消息后，他立马拎上包就去了高速路口，蹭了一辆医务车赶往地震现场救援。五天四夜，他没怎么睡觉，也没怎么吃东西。
山村里的青年创业
牛牛坝乡政府旁的街道上，有一家装修和标牌都格外新潮的奶茶店。路过时，王诏不经意提起，这也是他帮助创办起来的一个项目，为它们争取了10万元的发展资金。
老板说，因为开在乡政府旁边，又是乡里几乎唯一一家奶茶店，所以生意不错，如今每个月的利润过万元。而当初最缺乏的，就是初创资金。王诏帮着他一起写策划，做方案，向上申报，最后成功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是王诏在当地帮助发展起来的20多个创业项目之一。
来到阿莫村之后，王诏一直想改变当地的一些生活观念，比如乱丢垃圾，超生辍学等。他向美姑县团委申请资源，合办了一个扶贫超市。不仅可以为村里少数有能力的年轻人申请到工作岗位，把他们留住，同时也可以对每户家庭进行评分。无论是讲卫生，做好事，还是家庭就业，都可以积分，然后换取礼品。
这也是王诏的方法之一，他总觉得，想要靠个人的力量去做一些改变是不够的，尤其是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穷困山村。同事们都记得，他总是在寻找各种平台或者组织进行依靠。
之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收集各村致富带头人的信息，去考察他们可能发展的项目。如果真的达到规模，又有可行性，他就会帮助对方张罗，聘请导师，向上申报。
王诏(中)和致富带头人在研究方案。受访者供图有时候要搭上自己的朋友。王诏曾帮一个花椒油的创业项目寻找设计方案，创建品牌，他联系了自己所在的四川交警总队，让花椒油登上了几个地方的杂志。
即便这样，第一批产品的销量依然不太好。老板很着急，吃饭的时候不断的在诉苦。他又花了1000多元自己购买，送给亲朋好友。
阿尔日哈是村里的一位青年，他曾经在沿海的一家蚂蝗养殖场打工。几年之后他决定回乡创业，自己办厂。王诏知道后，当天就去找他。阿尔日哈的厂子当时已经盖了一半，但资金眼看就要跟不上了。
蚂蝗养成后，晒干磨成粉，是一味价格并不便宜的中药。王诏觉得这种有技术含量的产业在当地比较稀少，很快帮他申请了10万元的无息贷款。随后他又联系了当地农业局，为他申请了20万元的奖补。
资金解决了，阿尔日哈又担心蚂蝗粉的销路。王诏得知安徽亳州有一个巨大的中药市场，他翻了翻手机通讯录，找到一个毕业后去了当地工作的同学。他拜托对方寻找一个合适的药商，并谈妥了收购的问题。
时间紧迫是王诏最大的困难。他要时常跑到各个小组去查看项目，有的时候要翻过好几座山。花椒油、奶茶店、农家乐，养殖场……青年的创业项目在村里遍地开花。培养起来青年致富带头人之后，再去游说其他村民做一些事情，就变得比较容易。
王诏走访优质农业户。受访者供图在阿莫村，王诏等干部鼓励村民进行农户养殖，有专业的农技员进行技术指导，企业也会对成品进行收购。但一开始的问题都不是技术上的，而是有的人不想去养。王诏一遍一遍地给他们讲解国家的奖补政策，一头猪、一棵苗，可以奖励多少钱。在致富带头人的示范作用下，很多人也动起来了。
王诏说，仅金银花和农户养殖项目，一年就可以为村上增收40余万元。2018年年底，村里已经实现了集体脱贫。
为阿和找妈妈
因为历史和地理的原因，王诏在村上的扶贫工作还包括禁毒防艾等事项。他见过因吸毒而难以摆脱贫困的成年人，也遇到因家长吸毒贩毒而备受折磨的儿童。
两年前，王诏就见到了阿和。他是阿莫村一个小男孩，当时只有3岁，面黄肌瘦，战战兢兢。喂给他正常三岁小孩吃的饭菜，他立马就会吐出来。
出生之后，阿和便一直由村上的一对夫妻勒者、沙马抚养。在2016年，阿和仅1岁，沙马就因贩毒被判刑，一直在四川省女子监狱服刑。
2018年，勒者也因贩卖毒品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当地警方发现，他早在其他地方就因贩毒被逮捕过，但都以抚养阿和的名义进行了监外执行。阿和呕吐的原因也和他有关，为了省事，他平时就给阿和喂方便面。
牛牛坝乡党委政府决定，为了政府整治毒品的大局，必须对他进行收监执行。而对于阿和，当地政府承诺，要为他找到一个妥善的归处。
王诏很快挑起了这个担子。他也没想到，一奔波就是两个多月。
7月26日，王诏在阿莫村四处走访，他得知勒者还有两个兄弟，并且都没有吸毒史。第二天上午，王诏一早就赶到了对方家里，但刚开口就被拒绝了。王诏在他们家待了很久，最终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勒者今年50岁了，并无生育能力，阿和并不是他的孩子。
王诏的警察履历发挥了作用，他在县公安局和法院调取了大量的过往记录，并对勒者进行问询。最后他发现，原来沙马是阿和的外祖母。阿和的母亲是沙马和勒者成婚之前和前夫所生，与勒者并没有血缘关系。
王诏找到阿和亲生母亲在公安系统留下的电话，打过去，空号。他又找到了阿和母亲出生的户籍地。那是凉山昭觉县一个很偏远的村庄。
五个小时的路程，他才到达村里。在村支书的帮助下，王诏找到了阿和生母的奶奶一家，但他们表示，自己也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阿和的妈妈了，家里的条件也确实无力抚养阿和。
王诏陷入了沉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他希望阿和能有和自己的生母一起生活的权利和机会。但有的时候，他又希望干脆就找不到吧，这样也许阿和能被条件更好的家庭收养。
一个村民听说了阿和的事情，他跑来找王诏，说自己曾在西昌见过阿和的母亲，并且互相留了微信号。
王诏跟阿和的母亲联系上了，对方表示正在广东打工还债，与阿和的父亲也早已失联。王诏和她说了阿和的情况，最终，她委托堂兄暂时来抚养孩子。
2018年9月底，王诏与同事开车把阿和送回了昭觉县。这两个月，阿和住在乡政府大院，长胖了一些，也更开朗了。他时常奔走在院子里，大家都笑称他是乡政府的孩子。到了昭觉，王诏再三叮嘱他的堂叔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并且嘱托当地政府可以定期来查看一下阿和的生活情况。
临走的时候，大家最后一次跟阿和合影。每个人的眼角都有泪，包括很少哭的王诏。
王诏(中)与同事将阿和送到昭觉县，离开前最后的合影。受访者供图与此同时，他又在思考怎么能把覆盖的人数再扩大一些。后来王诏又找到了组织，他来到凉山州禁毒办，向他们申请了10万元的资金，在牛牛坝乡举办了第一届禁毒农民运动会。
到更艰苦的地方去
2019年冬天，村里学校的老师给王诏打电话，和他说了小美的情况。她是个六岁的小女孩，父亲曾经长期吸毒，最终染上艾滋病去世了。母亲也被传染，最终生下了天生患病的小美。
虽然治病的药是免费的，但小美总是不愿意吃。她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体检各项指标都比较危险。王诏去了学校找她，坐在桌前小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冬天的凉山异常湿冷，但她还穿着夏天的凉拖。
王诏找到小美的妈妈，帮助她在乡上一家工厂找了份工作。接到王诏电话，他在警校的同学很快就答应每个月资助小美400元。收到钱后，王诏给小美买了冬天的衣服，棉鞋，零食还有文具。每次见到小美，他都会带上一堆东西，并且劝她一定要好好吃药。
王诏为村里的孩子们争取的物资。受访者供图因为在阿莫村的扶贫工作表现出色，王诏在2020年初被调到热口阿觉村担任第一书记。这里的情况更为艰苦，位于比阿莫村海拔更高的山上。直到2018年，村里才通上公路。
热口阿觉村暂时还没有脱贫，今年是关键的一年。最近一段时间，他和同事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王诏依旧像在阿莫村一样挨家挨户地去走访，了解每一家的状况。
王诏还是将目光聚焦到致富带头人。村里有个年轻人打算养牛，盖起了牛棚，买了二十多头小牛。王诏三天两头往他家跑，“牛保险上了没有”，“隔离舍要盖啊，不然拿不到奖补”，王诏希望他不出任何意外，以后既可以分享经验，也可以吸引其他人行动起来。
下山的路上，他接到好朋友的喜酒邀请电话。虽然之前就答应过了，但他也不得不拒绝。过去的两年多，这样的拒绝时常发生，包括他自己弟弟的婚礼。
明年六月前，王诏就要回成都工作了。他希望能尽量为村里多做一点。
(阿和、勒者、沙马、小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