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那天,朱彩娟很想抱抱儿子,最终却只是拉住了儿子的手,将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里合拢到一起。朱彩娟没有等来一声“妈妈”,从始至终,儿子只在告别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常联系。”
眼前的青年,个子很高,相貌俊朗,头发微微上翘,像蓬起来的公鸡头。
朱彩娟不住地打量着,从他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是她与这个孩子血脉相连的证明。多年来无数不确定的想象,终于变成了眼前“真实的儿子”。
29年前,迫于经济压力,朱彩娟同意了丈夫将儿子送养的决定。孩子却在被抱走后遭遇拐卖失踪。
从此后,找到儿子,成为朱彩娟一生的执念。
29年寻子路,她独自一人,在愧疚、自责、悔恨中漫无目的地寻找,却始终不肯放弃。直到她拿到了儿子被拐卖案的判决书,在浙江省乐清市检察院当年公诉检察官张培献的帮助下,找到了儿子。
见面那天,朱彩娟很想抱抱儿子,最终却只是拉住了儿子的手,将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里合拢到一起。
朱彩娟没有等来一声“妈妈”,从始至终,儿子只在告别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常联系。”
“我一直都没有抛弃他,我一直在找他。”
10月15日,朱彩娟(左三)为张培献(左二)送去锦旗表达感激。乐清市检察院供图
新生
1991年农历正月十七。朱彩娟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那天凌晨一点二十分,她在阵痛中生下了自己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出生于半山腰一处废弃的旧房子中,朱彩娟只知道那是杭州附近的一个村庄,说不清楚究竟是哪几个字。
她没上过学,文化水平是“读过毛泽东语录”。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孩子寄予厚望,刚生下来的男婴白白胖胖,朱彩娟给他取名“丁丁”,还特意找了一个漂亮的奶娘,“希望儿子长大后也会漂亮”。
新的生命给朱彩娟带来了难以替代的喜悦,但并不能给深陷债务泥沼的家庭带来任何起色。
那时,朱彩娟奔走于各个村庄间,给人当裁缝,每天只能赚1块2毛钱。丈夫项金照则在附近的工地干苦力。为了还债,项金照计划借钱去河南三门峡做生意。他觉得带着丁丁不方便,几次提出送人,朱彩娟“一万个不同意”。
这个“一路苦过来”的女人,先后为两任丈夫生下了四个儿子,第一任丈夫因意外去世,第二任丈夫又债台高筑。她从未想过放弃任何一个孩子,“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有一口吃,孩子就不会饿死。”
家里充斥着争吵声,哭泣声,朱彩娟的、孩子的。
真正让朱彩娟让步的,是项金照告诉她,老家仙居县有一户黄姓人家,条件很好,想收养孩子,他可以托朋友张良(化名)将丁丁送过去。
朱彩娟的娘家和这户黄姓人家算是世交,丁丁可以在更好的家庭条件中成长,朱彩娟觉得比跟着她这个母亲强。
送走孩子前,朱彩娟反复追问项金照,“张良可靠吗?”
“可靠。”
执念
29年前,1991年7月,母子分离。朱彩娟不敢去打扰,却又忍不住惦念,只想再远远地看上一眼。
在家默默哭了几天后,她找到张良,这才得知孩子并没有被送到黄家。张良始终不肯告诉朱彩娟,丁丁在哪,每次都用“收养人不希望你去打扰”为理由打发她。
案卷中的被拐男婴。乐清市检察院供图
寻找丁丁,成了朱彩娟的执念。
此后多年,朱彩娟和项金照辗转河南、上海等地打工,一边赚钱还债,一边拉扯孩子。朱彩娟雷打不动地挤出时间回老家找孩子。
她每年都去找张良,次次都被拒绝。她四处向人打听,甚至会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发神经似的”,却一无所获。
听说张良有个姐姐不能生育,朱彩娟找上了门,邻居告诉她,他们搬到新疆去了。新疆,对朱彩娟来说是个过于陌生的概念,在她脑海中存在的无数猜测中,有一个画面是儿子在草原、在沙漠中长大。
15年前,有个戏班子经过家门口,十几个小孩子表演“变戏法”。朱彩娟看到其中一个男孩“长得很像丁丁”,急忙买了一个面包给他。她担心丁丁像这些孩子一样流落街头,“哭得止也止不住”。
“长得像丁丁”,只是朱彩娟的想象。她只能透过其他儿子去想象丁丁长大后的样子,个子高不高,长得帅不帅,手指软不软,耳朵上的小洞还在不在。她也只能拿着其他三个儿子的照片去找那些长得像的人。
11年前,有人告诉她,仙居县一家网吧里有个长得像她二儿子的青年。当晚,朱彩娟就带着二儿子从上海赶回了老家,一家家网吧找过来,一个个人仔细端详着,最终还是失望而归。临走前,朱彩娟将写有自己联系方式的二儿子的照片留给了网吧工作人员,恳求他们看到长相相似的人一定要联系自己。
3年前,民间公益组织“十指连心”做活动。朱彩娟连忙提交了资料,还到舞台上“出风头”——她觉得这样也许能够引起儿子的注意。为了加入“十指连心”群,她还学会了在微信上编辑文字,群里有许多寻找亲生父母的年轻人,朱彩娟隐隐希望里面有一个是她的丁丁。
半年前,她看到邻村一个26岁的青年和自己有几分相像,总觉得他可能是丁丁。得知对方并不是被抱养的孩子,朱彩娟怎么也不肯相信,“像着了魔似的”非要和小伙子去做亲子鉴定。
朱彩娟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将年龄相近、长相相似的人错认为丁丁。当现实让她感到无望的时候,她开始求神拜佛。
她向菩萨许愿:希望儿子一切安好。
愧疚
朱彩娟最担心丁丁走上“歪路”,这种不确定的惶恐多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绕在她心上,“那会让我更加愧疚”。
愧疚,自责,悔恨。她怪自己当初的妥协,怪丈夫当初的无情。丁丁的“消失”扰动了这个家的“平静”。
踩着缝纫机做衣服时,她会想起丁丁,嘴里轻轻哼唱着自己编的歌,“我在家里等着你,等着你回来看看我”、“你在哪里?你来看看妈妈吗?”,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
和丈夫吵架时,话题总是会回到丁丁身上,“当初我问你姓张的可靠不可靠,你说可靠,结果把我的儿子弄丢了……”
两人闹上过法庭要离婚,吵得最激烈时,朱彩娟崩溃到想自杀。她手握电线想要自杀,没有成功,想到自己还没有找到丁丁,从此再也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我一定要坚强,我一定要找到孩子。”
在朱彩娟印象中,丈夫项金照曾跟她一起出门找过一两次儿子,但总是“不急不忙”的——一旦遇到熟人,就和对方聊起了天。她看不惯,索性把丈夫扔在原地,自己先走。
她一度觉得项金照不能理解她身为人母失去儿子的痛苦,以为他从不后悔也不曾在意过丁丁。
2006年,项金照患癌去世。弥留之际,他嘱托朱彩娟,“一定要找到儿子。”
年轻时的朱彩娟和四儿子,拍摄于河南。受访者供图
判决书
“我是一个倔强的人,我知道很多事情只有做了才不会后悔。”
2015年,朱彩娟再次找到张良,强忍24年的怒火喷薄而出,她双手掐住对方的脖子,逼问丁丁的下落,“你如果不说,我就杀了你女儿!”
“我把你的孩子弄丢了。”张良终于说了实话。他转身回屋,拿出一份皱皱巴巴的判决书。
判决书只有三张纸,用几个订书针歪歪扭扭地连在一起。落款时间是1992年5月9日。上面写着:项军明、应明文和盛坚德等三名双庙乡村民,因拐卖儿童罪被判处五年六个月至七年不等刑期。
朱彩娟2015年获得的判决书,记录了儿子被拐卖的过程。受访者供图
丁丁是被拐卖了。
当年,张良将丁丁送给另一户人家抚养。期间,项军明谎称“自己的朋友没有男孩”,骗走丁丁。后以2000元转卖给应明文、盛坚德。1991年12月6日,应明文、盛坚德到乐清准备贩卖孩子时被抓获。
朱彩娟辗转找到了项军明,但对方并不清楚孩子的下落。朱彩娟又去找其他的案犯和当时的法官,“很多人不是去世了就是找不到了。”
一晃五年过去了,已经66岁的朱彩娟头发愈发花白,判决书已满是折痕,尾页破损的地方用胶带粘在一起。
今年8月的一天,朱彩娟戴上老花镜,打开判决书,一字一行地读了起来。这个动作,五年来她重复了无数次。
“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乐清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指派代检察员张培献出庭支持公诉。” 张培献,朱彩娟发现,这个名字她还没有联系过。
当乐清市检察院确认有张培献这个人时,朱彩娟突然感觉“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
“你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一定要帮帮我!”电话那头的张培献感受到了一个母亲的无助,决定帮忙找人。
但他已记不起来这个案子了。当年虽由张培献出庭公诉,经办检察官却是他人。卷宗上并未写明被拐孩子的去向,所涉经办人员大都已去世或退休,唯一在任的经办人也无法回忆起此案。
9月11日,张培献联系法院调取了公安侦查卷宗。卷宗中,有一名他熟识的公安经办人。在公安经办人模糊的记忆中,孩子登报寻亲无果后,被大荆镇一户人家合法领养。
29年前的丁丁,如今名叫小新(化名)。
重逢
10月13日,朱彩娟得知通过DNA检测,自己与小新确为亲生母子,她激动地“又是哭又是笑”。
从没奢望过儿子可以回家生活,她还是忍不住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整洁。洗了被子,晒了棉絮,铺好了新的床铺,给丁丁的牙刷、牙膏、毛巾、拖鞋也都准备齐当。
见面的前一晚,朱彩娟邀请朋友在家里包了“接风”的饺子,亲手剥了一大碗桂圆放在冰箱里。这是一位母亲对“团圆”的期盼。
那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只在床上躺了两个钟头。时间好像变慢了,从家到乐清市检察院两个小时的车程,朱彩娟不停地向窗外张望,“只想车能跑快一点”。
10月15日上午,当朱彩娟迈入检察院办公室的瞬间,一眼就锁定了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
年轻人站了起来,个子高高的,长得帅帅的,朱彩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是她无论怎么想象也无法确切描摹出来的模样。
当期盼了29年的儿子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朱彩娟“整个人都呆住了”,她说不出话,只是很想抱抱他。
担心儿子不愿意,担心儿子的养母伤心,朱彩娟只是拉住了儿子的手,将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里合拢到一起,软软的,像他的父亲。她又仰头看向儿子的左耳,那里曾经有一个针孔大的小洞,现在已经消失了。
母子间失去的29年,让这场久别重逢与想象中大不一样,没有抱头痛哭,没有互诉思念,反而有些尴尬、拘束,一种无处不在又无法拉近的距离感。
朱彩娟抱住了儿子的养母,号啕大哭,29年的牵挂、愧疚和遗憾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谢谢你们”,还有一句就是,“我不是来抢孩子的。”
她怕丁丁怨恨,向他解释,她不想抛弃他,她一直在找他,她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接受,她不奢求能被叫一声“妈妈”。丁丁始终一言不发,告别的时候说了句,“常联系。”
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朱彩娟继续经营着她的服装店,不敢给儿子打电话。
她想给儿子足够的空间,把全部惦念寄托在了母子俩的合照上——认亲那天在检察院门口拍的。“一天看好几遍”,熟人来了也要翻出来给人看,朱彩娟仔细揣摩儿子的眉眼,想找出与自己相像的地方,有人说孩子的嘴巴长得像她,朱彩娟觉得不像。她只发现丁丁的头发和他哥哥很像,“都是往上翘起来,像蓬起来的公鸡头。”
朱彩娟计划着,要去丈夫坟前亲口告诉他,丁丁找到了。“他给我的任务我算是完成了。”她还打算,等下次丁丁回家的时候,要把儿子们都叫回来,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拍一张全家福。
如果说生活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朱彩娟比以前哭的次数更多了。亲朋好友纷纷打电话来恭喜她,夸她是个“伟大的母亲”、“了不起的女人”,听到这些,朱彩娟只是哭。
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朱彩娟哽咽着反问,“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我不知道。”她自问自答,忍不住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