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1日,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护士李凤萍在一间出租屋内勒杀了同科室的医生,并将其肢解分尸,一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李凤萍的父亲提起上诉。
一个靠读书艰难从农村跨越到城市的女孩,一步步陷入赌博和网贷。最终,为了摆脱不受自己控制的生活,她走上了极端凶险之路。
记者|张洁琼
摄影|缓山
被告
2020年12月22日,这桩骇人听闻的案件在广西高级人民法院进行了二审。由于疫情影响,李凤萍在玉林看守所通过现场视频接受质询。
当李凤萍出现在50寸的液晶屏幕上时,她的父亲李九不自觉地前倾身体。屏幕上是一张还未褪去青涩的脸,头发扎成了马尾,看上去和她护士照上一样,圆脸,肉肉的鼻子,娇小的嘴唇,只是少了些活力。她穿一身黑色,双手紧握着麦克风,一张口声音纤细,调子也高,特别当她听不清楚法庭现场的声音,反问审判长“怎么了”的时候,声音更高了。她嗓音中的书卷气也是她与父辈家族成员之间的分界线。“她(李凤萍)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讲话都是粗的,她讲话又细又柔。”李凤萍的姑姑对本刊记者惋惜地说道。
法庭上,李凤萍陈述自己的罪责,语气平缓:“我触犯了法律,犯了极大的错误……”紧接着她补充道:“但他不是没有错误的。”她在法庭上辩称,2018年开始她陷入网络赌博,欠下很多债,和罗鹏发生金钱往来,随后受到胁迫和控制,与对方发生性关系。根据她的说法,最后杀掉罗鹏是为了逃脱控制。
被害人罗鹏有没有过错是案件最大的争议点之一。一审法庭认为两人之间是债务关系,而李凤萍多次提出罗鹏曾向她发放高利贷。李凤萍在口供里说,她一共向罗鹏借了20万元,但给他分别写下5万元和25万元的借条。根据银行流水记录,罗鹏先后给她转款24.6万元。检察员对李凤萍多次询问后,两人的债务往来仍旧模糊。控方检察员问李凤萍:“罗鹏给你打过几次钱?”“你是说借我的还是给我的?”“不界定是借的还是给的。”“那应该是很多次,我也不记得了。”第一次管罗鹏借钱的时间,在李凤萍的回忆中,应该是2019年10月,而银行流水显示,2019年8月,两人就有了金钱往来。
在检方的上诉中,两人关系为“不正当男女关系”和“婚外情”,但李凤萍认为自己是受到胁迫。在近4个小时的庭审中,大多数时间,李凤萍语气是平静的,但也有几次,她语速突然加快,做出激烈的回应:“我怎么会喜欢他?我看见他就觉得恶心,50多岁,肥头大耳的,当我爸都不配。”
李凤萍怎么也想不到,她为了玩游戏清理掉的聊天记录会是佐证她证言的唯一证据。玉林市公安局一直回应说聊天记录无法恢复,但李凤萍的辩护律师都不认同公安局的回应。“照现在的技术手段,一定是能够恢复的,就看他们想不想恢复了。”李凤萍的二审辩护律师张志华在法庭上说。二审结束时,审判长答应他,将会督促公安局恢复聊天记录。
二审时为李凤萍辩护的法律援助律师张志华(左)和迮传兵
李凤萍的父亲李九坐在旁听席中旁听了整个庭审,经历了第一次庭审的晕倒之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来面对这场对女儿的审判。第二天,他坐上从南宁回老家博白县东平镇的大巴时,仍忍不住回忆女儿二审时的表现,他责备她回答问题太随意,接着,责备变成了无奈的语气。女儿李凤萍身上还有很多他无法理解的事情,“都是刚出来工作的,她怎么就能管同事借到那么多万拿去赌博呢?”他声音突然激动起来,脸一使劲,口罩滑下了鼻梁骨。“不过一年啊,怎么一年就能毁了这么一个人?”
赌徒
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是玉林唯一的一家三甲医院,三栋住院楼里最新建起的一栋有20多层高,这栋气派而现代的红色大楼在方圆5公里范围内甚是显眼,从高空俯瞰,像是枯草丛中长出的一朵红花。
毕业前一年,李凤萍就在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2017年,她顺利从广西医科大学专科毕业,参加了医院校招,李九记得录取女儿的有三所医院,一个在南宁,一个在柳州,还有一个就是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李凤萍跟李九商量去哪家医院工作,南宁的那家在省会,前途好,柳州的那家待遇高,而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唯一的好处就是离家近,方便回去照顾生病的妈妈,最后,李凤萍选了玉林一院。可即便是在玉林工作,到博白县打车只需要两个小时,李凤萍也只有春节才回家。现实跟李九的想象还是有一点出入的。
李凤萍老家,她已经很久不住在这里了
李凤萍租的屋子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小巷里,跟她合租的同学先后离开,到毕业时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是一套近30平方米的一居室,一个卧室带一个小隔厅和洗手间,出租屋隐藏在距离医院400多米的屋群中,属于农民自建房,租金一个月350元,墙体和装修都不怎么讲究,但好在西面朝阳,还算敞亮。
2018年,在同科室护士刘彤霞的介绍下,李凤萍在手机上下载了博彩游戏“幸运飞艇”。刘彤霞个儿矮、面相淳朴,年龄比李凤萍稍长,在医院里是主任护师,职级比李凤萍高。二审之前,李凤萍对带她玩赌博游戏的同事只字不提,即便是律师问起来,她也以“一个同事”遮掩过去了,直到二审才说出了名字。本刊记者在医院找到了刘彤霞。
“那不就是个网络彩票,跟摇双色球一样?”在刘彤霞看来,彩票不是稀罕事。尽管玉林隶属于广西,但它位于广西东南部,文化上更贴近客家文化,打工者也都是前往广东,因此,受全国彩票第一销售大省广东的影响,玉林也滋长出了一种彩票文化。在玉林,路边一个不足5平方米的米粉店,都附带着卖彩票的业务。
刘彤霞玩她所谓的“网络彩票”是因为买房,有了些经济压力,但玩一段时间后她发现,那是有规律的。尽管收益比“双色球”高,每次下注10块进去,一次能赚一两块,但也会亏,有一次,一局亏了100多块,她心疼,就干脆卸载了游戏。
而现在,看到被网络赌博拖入深渊的年轻同事,她感叹:“自从出事以后,我就一直想着是不是自己的错,早知道就不应该带她玩,当时也是想着能赚点小钱,娱乐一下。”刘彤霞眼神中的悔意被突然走进办公室的同事打破,她立刻压低声音,不再说话。
刘彤霞跟李凤萍算不上熟络。2018年6月李凤萍转到了脊柱骨病外科,也就是刘彤霞所在的科室,2019年1月李凤萍又转去了急诊科。正式工作后,李凤萍在多个科室间调换。医院轮培制度规定,对于年轻的医护人员,在固定一个科室前,要接受三年左右的轮培,在医院不同的科室轮转一遍再固定科室。每换一个科室,都相当于重新来过,她得从护师做起,工资也跟着降低,之后再一步步升级。工资包括基本工资、绩效和津贴三部分,刚到一个新科室,她只能拿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待一段时间,能拿到七八千,但或许突然有一天,她就会被再次轮换出去。
在医院里,轮转护士是最没有归属感和稳定感的,他们大都年轻,没什么资历,跟同科室的护士做着同样的工作,但工资要更低,他们没有自己选择科室的权利。在固定科室前,就是医院四处飘浮的颗粒。有护士在网上讲述自己轮转的感受:“我讨厌生活失控、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谁不想去自己心仪的科室呢?如果是双向选择,该多好。未来会被分到哪个科,都是未知的。轮转三年多,不停地适应新环境,有喜有忧,有笑有累,有收获有遗憾,感觉自己就像大海里面的一条小鱼,被浪花推着走,孤立无助,反抗不了,也没有方向。”
事发后,李凤萍在狱中对一审的法援律师赵迁说:“我在医院里没有朋友,只有几个要好的护士小姐妹,但都说不了真心话。”特别是开始赌博以后,她管要好的护士姐妹借钱,正常的情谊更难以为继了。
注册“幸运飞艇”不需要手机号,更不需要身份信息,下注时可以选择倍数,上不封顶。记者也尝试了那款游戏,基本没有技术含量可言,10组数字,每组会从1~10之间摇出一个号来,只要全选偶数或奇数,总会蒙对几个。刚开始的几局稳赢。但赢不代表赚,只有多赢几局,才能抵消下注的钱。李凤萍没有积蓄,她想出了“借鸡下蛋”的办法,借钱投到“幸运飞艇”里,赚了钱,再把本金还回去。
有一次,李凤萍告诉刘彤霞,她要报名护师考试,着急用钱。当天下班刘彤霞就从卡里打了3000块给李凤萍。2019年,她又以妈妈得了宫颈癌要做手术的名义管其他同事借到了钱。
媒体报道中曾经曝光部分进行网贷的大学生由于还不上贷款,不得已“以赌养贷”,玩起了“幸运飞艇”,很快便陷入其中,无法脱身。李凤萍也一样,借来的钱都被她投进了“幸运飞艇”,一旦输了钱,她只能借更多的钱来赌。
借还算不错的信用,后来,李凤萍开始向一些同事提出贷款的请求。年长一些的护士大都一口拒绝,只有小陈和小梅答应,她们跟李凤萍同龄,平时走得也近。李凤萍聪明外向、手脚勤快,她偶尔还帮她们做医院的考题,她们信任她。李凤萍告诉她们,妈妈做手术,急需用钱,而正好中国银行为玉林市医院的医护人员提供了30万元的E贷款额度,于是,她们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各自帮李凤萍贷了30万元。后来,她们也没有催李凤萍还过钱。
越赌越大以后,李凤萍对数字后面的零已经麻木。有时,她一天赌钱的流水能达到几十万,输一次能输掉几万块,但赢一次又补回来了,最多的一天,她赢了10万元。根据一审判决书,李凤萍两张银行卡打给平台账户的钱总计290万元。
网络世界里,她每天将几十万玩弄于股掌之中,投注时多打一个零都不会手抖,而现实生活中,她仍住在那个每月350元的小房子里,她想给自己添置一台冰箱,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在淘宝花几百块买了一台。
在这场赌博游戏里,她即便输了钱也很难向家庭求助,出门读书的这些年,她习惯了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更何况,她的家庭条件也没办法帮她填补黑洞。于是,她开始用网贷来周转资金,在她的一张卡里,仅半年就有与拍拍贷金融、京东金条、上海富友支付、北京玖富P2P平台等10家网贷平台的交易记录。媒体披露,这些贷款平台利率普遍超过了合法的36%年息,涉嫌高利贷甚至套路贷。
与李凤萍面对面时,律师赵迁问她,是怎么一步步陷入赌博的?就连李凤萍自己也很难说清,将她拖入陷阱的是什么。她记得赢钱时的快感,她告诉赵迁,她一天最多的时候,赢过10万元。她习惯了强者的形象,李九的印象里,她读书以后几乎没向家里提过要求。如果时间停在这里,她只是一个背负债务的女孩,但2019年下半年,她向科室主任罗鹏提出了借钱的请求,她的生活从此不为自己所控制。
杀人犯
李凤萍第一次同罗鹏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见面是2019年10月的一天。她在一审中告诉法庭,那一天是她屈辱的开始,也是改变她人生的一天。2019年1月之前,李凤萍跟罗鹏都在脊柱骨病外科,罗鹏是科室的副主任医师,51岁,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上下班开一辆宝马越野车。李凤萍知道他有钱,于是,走投无路之际,她在微信上问罗鹏,能不能借20万元给她?罗鹏答应了,但他要她听话。那天,罗鹏跟她约在了医院两公里外的一家高档酒店见面。
“我一进客房,就看见他脱了衣服,光着身子在床上,特别恶心。我就想赶紧离开屋子,但他不让我走。”李凤萍在二审时回忆说,她在罗鹏的强迫下跟他发生了性关系。离开酒店的第二天,她收到了罗鹏转来的5万元,她写了一张借条给他。
这之后,每次跟罗鹏在酒店见面,发生性关系,李凤萍说她心理上是抗拒的。但每次离开酒店,她就会收到罗鹏借给她的5万元,直到2020年3月初,20万元才全部到了李凤萍手中。
赵迁律师在看守所见过李凤萍七八次,谈话间,他能感受到李凤萍对罗鹏的恨意。“他曾经多次口头威胁她,跟她说,要是不听他的话,就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说出去,让她在医院工作不下去。”赵迁对本刊记者说,“(李凤萍)是从农村出来的,奋斗那么多年得到这么一份工作,肯定不想就这样没了。”
会面时,赵迁问李凤萍,为什么不报警?她告诉他,罗鹏说自己在公安局、检察院都有人,没人会帮她,只要她敢报警,就找人弄她妹妹。她怕家人遭报复。2020年1月,她想干脆一死了之。一个月之内,她吞了80多片安眠药。第二次,她打开房间里的煤气罐,睡了一晚,没成功。第三次,她从医院拿了两瓶胰岛素,给自己注射了800单位,还是没死成。她只能继续这样生活。
赵迁知道,法律讲究证据,李凤萍被强奸的确难以找到实证。“但她存在自杀行为是有证据的,她请同事代开的安眠药、屋子里的煤气罐、胰岛素,还有那些聊天记录。”赵迁认为,“这些足以证明她受到了胁迫。”
2020年3月,因为疫情影响住不了酒店,在罗鹏的要求下,李凤萍在距离医院200米的街区租下一间屋子,房租由罗鹏出。屋子在一栋自建楼里,楼道黑乎乎一片,墙体是裸露的水泥,台阶只有一米长,又窄又陡,屋子外窗被一圈铁栏杆围了起来,屋子里窗户很大,但照进的阳光却很稀薄。
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常年有摆摊的商贩
后来调查时,二审援助律师迮传兵去过这间出租屋,屋子里那股压抑、破败的气息让他印象深刻。法庭结辩时,他说:“一个有尊严的女孩怎么会选择在那样的地方与他的‘情人’相会呢?这足以说明,李凤萍是被逼无奈的。”
3月21日凌晨,在那间出租屋里,罗鹏喝了酒躺在床头,呼噜声从他喉咙里传出,李凤萍坐在床尾。几个小时前,罗鹏醉醺醺地敲开门,跟之前一样,他要求和她发生性关系。
“他一进门就又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还不断要和我发生性关系。我在玩游戏,不想理他,他就骂我,威胁我,还是以前那一套。”李凤萍在法庭上回忆起那一夜,愤怒、屈辱和对罗鹏的厌恶缠绕在一起,她开始在手机上搜索“如果特别恨一个人怎么办”。
“我看到百度上说‘让他消失’。”李凤萍回忆道。
接着她搜索了“以弱制强的办法”。
“我就找到了电脑线勒人的办法。”取证时,警察在李凤萍手机里调出了她的浏览记录,证实了这一说法。
凌晨1点,李凤萍拿起手边一根1.5米长的电脑电源线,套进罗鹏的脖子,她用力一拉,罗鹏醒了,他开始反抗,身体从床上滚到了地下,李凤萍跟着掉了下去,几分钟后,罗鹏的脸变成了紫色,肢体僵硬,李凤萍用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已经没有了脉搏。
她的第一反应是给罗鹏做心肺复苏,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她确定他已经死了。接着,她抓起罗鹏的手,用他的指纹解开了手机,将罗鹏支付宝里的9.8万元,转到了一张自己的建行卡上。但一眨眼,刚转到卡上的9.8万元就变成了900元,最后一笔钱也被网贷平台吞了。
早上8点,李凤萍穿戴整齐,准时去医院上班。3月21日晚上回到出租屋,从晚上8点到22日下午5点,她将尸体肢解,持续了20多个小时。“她当时告诉我,她就想着不要滋生细菌,所以赶紧把尸体处理了。”赵迁说,“她本来打算上完晚班,第二天就回家见父母一面,然后去自首。”
23日凌晨,李凤萍在下班路上被玉林市公安人员缉拿,警察在李凤萍的房间内发现了装有人骨的电子锅和黑色塑料袋,并从房间的排污管道里提取到2368块碎肉。2020年11月20日一审,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被告人李凤萍因感情、债务问题与被害人罗鹏发生争执,而将被害人残忍杀害,并在杀人后为毁灭罪证,残忍地将被害人的尸体肢解并煮熟,犯罪手段特别残忍,犯罪后果和罪行极其严重,社会影响极坏,应依法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李凤萍的法援律师们对一审的量刑原则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根据2010年出台的《关于办理死刑案件审查判断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当无法排除李凤萍杀死罗鹏与他发放高利贷和对李凤萍进行胁迫有关系时,检方必须找出证据来证明这两种状况并不存在,否则,法庭应当慎重死刑判决。“基于少杀慎杀、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李凤萍一案都有死刑不立即执行的条件,希望二审能将未查明的事实理清,做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判决。”张志华在走进二审法庭前说。
但经过二审,案件的争议点仍旧难以理清,二审并未当庭宣判。
旧世界
李九乘坐的大巴车开到了东平镇火甲村李家,在周围两三层住宅楼的包围中,李家那间只有一层的土灰色平房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一个六口之家,但屋内的陈设像是只为两三个人准备的。一个三人座木头沙发,一半的面积还被塑料瓶和废纸占据着,三把塑料椅子,一张圆桌,三个人吃饭都显得局促。
李家所在的村子,大多数村民都盖起了两三层的房子
父亲李九口中的女儿像一张白纸,一张干净、单薄的纸。他总不自主地提起李凤萍的升学经历,讲述女儿过往的优秀让他感到宽慰。第一次在法院门口见面,他从黄色塑料袋里拿出那几张奖状,奖状被整齐地叠放在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那都是他从女儿的出租屋里找到的。
李九的四个儿女中,李凤萍是离家最早,也是最远的一个。她是李家的骄傲,小学和初中,她的成绩都在全班名列前茅,一路升学,从村小学转到东平镇一中就读。直到升高中时,她去了广西医科大学上专科,半只脚踏入社会。按道理,以她的成绩,去博白县最好的高中不成问题,但李九犹豫了,他想着“3+2专科”只有5年,而上高中再读大学则需要至少7年。都是为了找工作,不如直接去上专科,于是李凤萍也接受了父亲的想法。
李九深信教育能改变命运,除了大女儿李凤萍外,二女儿考上了广西一所师范学校,三女儿和儿子也都在县里最好的高中读书。李九当年也考上了镇上的初中,但家里负担不起,他上了一年就辍学了。当他成为一个父亲后,送孩子离开这里,成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奋斗目标。他常年在外打工,终年操劳只为维系家庭日常开支,供四个孩子读书。
李凤萍家的缝纫机上堆满了课本,这也是她妹妹和弟弟的书桌
李凤萍是家里第一个达成父亲夙愿的,她走出了东平镇,一口气走到了南宁。李九把她当作家里的标杆和榜样。而现在,女儿李凤萍杀了人,他作为父亲的骄傲被彻底击碎。“如果她顺顺利利成家,我敢说我的家庭教育很成功,现在出了这个事,就不说了,说了没意义。”
在外读书,李凤萍似乎早已习惯了与家保持距离。读专科时,从南宁到火甲村,路费接近200块,为了给家里省钱,她只有寒暑假回去。后来在玉林市工作,即便坐车只需要两个小时,花费不过100块,李凤萍仍旧很少回去,偶尔回去只待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离开了。当她一步步被拖入罪恶深渊时,她从来没有向家人呼救过。
从前,李九想让女儿离开他所在的那个匮乏、落后的世界,他不让女儿给家里打钱,也不想她找当地人结婚,或是回老家买房,而现在,他也难以跟女儿所在的那个新世界建立联系。他不知道女儿在玉林有几个朋友,不知道她有没有谈恋爱,他曾尝试联系女儿在医科学校的同学,用手机发短信给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回复他。就连那些曾借钱给李凤萍的同事和朋友,也没有人联系过他。
2019年6月,他去替李凤萍退租,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女儿在城市的生活。屋子里有一个塑料衣柜,感觉随时都要散架,桌子上摆放着几盒化妆品、几条项链和一张迪士尼公园的门票。桌子、椅子、床都是房东的,需要带走的只有这些杂物。于是,李九扔掉了李凤萍的那些化妆品、护理教材和大部分看起来太长的衣服,还有从抽屉里找到的七八张银行卡。他想,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儿回家了,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最后,他只带走了几件“看着结实、能给她妹妹穿”的衣服,以及李凤萍的证件和那一摞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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