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黄靖芳
狱中18年来,张玉环一直坚持为自己的辩护书写。
2002年,服刑的最初,张玉环认为自己冤屈,他不忿,试图自杀,被救了下来。哥哥张民强知道后,跟他说不妨尝试用其它的途径申诉。于是,他开始每周写一封申诉的信件,这既是努力,也是一种寄托。
事件源于1993年,因为涉嫌杀害同村两名男童,26岁的张玉环被江西南昌进贤县公安局带走,随后被逮捕。
两年后,南昌中院一审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随后,张玉环两次提出上诉,原来的判决均没有被改变。直到2019年,江西高院作出了再审张玉环案的决定。
2020年7月9日,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在江西高院第四审判庭公开审理,法庭上,检方建议改判无罪。案件将择期宣判。
面对即将到来的结果,张民强告诉南风窗记者,他期待,但也不免担心——26年来鲜少接触外界的弟弟,能否重新适应社会。
开 庭
7月9日的庭审,再现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根据一审的刑事判决书,张玉环被指控于1993年10月24日上午11时许,因为见到村里两兄弟(一人6岁、一人4岁)在自己屋前扒土,便朝其中一人打了两个巴掌,并且骂了他。
6岁男孩被打后,朝张玉环手背抓了一下,气愤的张玉环便将其拉到房间里进行殴打,然后用麻绳套住他的脖子,将其勒死。其后,从房间出去的张玉环看到四岁的男童还在屋前玩耍,害怕事情暴露,又起了杀害的心思,于是用卡住颈部的方法使其死亡。
“当天晚上,张玉环趁无人之机,用麻袋装两具尸体,将其抛入进贤县下马塘水库。据此,指控被告人张玉环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决书提到,本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予以认定”。
张玉环案一审刑事判决书
而这些指控的提出,很大程度上源于张玉环在侦查阶段所作出的两份有罪供述,它们成为了案件判决的重要证据。
但是,后来张玉环推翻了这些供述,他在1995年一审时就称自己是“冤枉”的,直到此次庭审,他依然发表着相同表述的陈述。在此次开庭前五分钟的陈述自辩里,他称,“我碰都没碰见那两个小孩,完全是冤枉的”。
他还提到,自己之所以作出有罪供述,是因为遭遇了刑讯逼供,被办案人员以牵来狼狗撕咬的方式承认罪行,张玉环案的代理律师王飞称,张玉环在法庭上提到这些细节的时候,依然“表现得很激动”。
值得注意的是,张玉环所作出的两份有罪供认,也存在着出入。
譬如在作案现场的描述上:第一份供述里,张玉环提到作案的地点是在同村村民的菜地里,作案工具是蛇皮袋和树棍;而第二份则称是在他的哥哥张民强堆放杂物的房间里,作案工具是木棍和麻绳。
案发地资料画面(截图自:新京报我们视频)
两份前后矛盾的陈述,已经成为了案件最显而易见的疑点,随之得出的结论也很难成立。
庭审现场,检察院一方也提供了相近的意见。
根据红星新闻的报道,出庭的检察员表示,“张玉环仅有的两份有罪供述前后不一,其真实性存疑。” 检察员提到,张玉环在 1993 年 10 月 25 日到案后,有 11 月 3 日、4 日两份有罪供述,但两份有罪供述在作案地点、方式、工具以及作案工具的处理、藏尸地点、抛尸方式等方面,均存在重大差异,其有罪供述的真实性存疑。
除此以外,其它的证据也存在着不少的疑点。
比如,警察在张玉环的手上发现了抓痕,这是当时认定的与其有罪供述所吻合的情节。
王飞则认为,“原审把张玉环手上的伤认定为’抓痕’,但是不能证明这个伤痕一定是手抓的,排除不了干农活意外擦伤、刮伤的可能性。”另外,考虑到张玉环原本是一个经常干农活的农民,所以他认为,除非是通过对被害男童指甲内残留物质的鉴定(皮肤组织、血迹等),否则不能判断双方有过肢体接触。
江西省人民检察院出庭检察员的辩论意见则是,认为原审裁判认定张玉环实施犯罪行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法院依法改判张玉环无罪。
7月9日,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在江西高院第四审判庭公开审理
检辩双方达成一致意见,让张玉环案的迷雾逐渐拨开。
王飞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们所希望的结果不仅是无罪,还希望是“绝对无罪”。两者的区别在于,通常意义上的无罪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而导致的,而后者是指没有合法和有效的证据指向被告人犯罪,“所以我们认为张玉环是事实清楚的无罪,而不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审判后,审判长宣布本案将择期宣判。
关于庭审的状态,江西高院发布的新闻通报显示,“庭审中,合议庭依法保障了张玉环及其辩护人的诉讼权利,检、辩双方均充分发表了意见,张玉环及其辩护人进行了无罪辩护。”
嫌疑人
时间倒转回到1993年,10月24日,江西省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里有两个家庭的男孩都失踪了。次日,他们的尸体在附近的一处水库里浮现。
警察开始了侦查。
根据报道,当时同村的张玉环之所以进入调查的视野,是因为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其神色紧张,不停地两手搓擦,而且张玉环的左手背还有几道条状、带血的伤痕,他面对警察询问时的言辞推诿也被记录了下来。
几天后,26岁的张玉环就被锁定为嫌疑人。同年 12 月 29 日,张玉环被正式逮捕。
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死去的两名男孩她都熟悉,三家还是相隔很近的邻居,小孩们经常一起玩耍。当天听说失踪的消息后,吃完晚饭的张玉环还帮忙一起寻找。当时的村干部也反映,张玉环被警察带走之前,吃饭“吃得还很香,表情、行为都很正常”,不像是犯了法的人。
出事前,张玉环(右)与妻子宋小女的合影
王飞告诉南风窗记者,他去过现场,发现张玉环家所在的位置是很开阔的地方,门口就是一条马路,如果在中午11点的时间在自己家里杀害两个小孩,行动的踪迹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不过,这些接近事实的零碎片段是在案发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逐渐拼凑的,散落于一次次询问和走访中。
张玉环案则在漫长的法律程序里流转。
1995年1月,如上述所提及,南昌中院认为基本事实清楚,张玉环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根据刑事裁决书,虽然张玉环有“辩称冤枉”,但法庭最终不予采纳。一审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2年执行,实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因不服判决,张玉环提起上诉。
1995年3月,江西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理由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时隔6年后,2001年1月,南昌中院作出重审的判决,再次认定该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并且根据具体情况,作出了和一审结果相同的判决。
张玉环再次上诉。
2001年11月,江西高院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并且维持原判。
原审被告人张玉环(中)
张民强记得,经历了多次上诉无果后,张玉环是在2002年的春节前,开始到南昌监狱服刑。
张民强回忆说,一审判决后,他也认为是弟弟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但是在二审时,律师告知他证据链也许并不完整,不能指向张玉环杀人的事实,他开始意识到,弟弟也许真的被“冤枉”了。而且,服刑后,张玉环多次向他表示,自己并没有杀人。
在此期间,张民强一边帮弟弟四处递出申诉的信件,另一边,也在寻找途径申请再次审理案件。2017年3月,张玉环的家人通过介绍找到了王飞。也是从此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向法院写信、送材料有专门的程序,会有人受理,也会有回执,而此前一直不了解程序的他原来都在做“无用”的投递。
两年后,终于有回音传来。2019年3月1日,江西高院对张玉环案作出再审决定。
再审决定书显示,江西高院认为张玉环提出的申诉理由符合重新审判的条件,决定另行组成合议庭进行再审。此时,距离案件发生已经过去了接近26年。
时 间
服刑期间,张玉环有过多次减刑的记录。
2016年的刑罚变更刑事裁定书显示,根据2004年的裁定,其刑罚减为无期徒刑;2006年,减为有期徒刑19年,其后分别获得一年4个月和8个月的减刑。
2018年的刑罚变更刑事裁定书则记录了另外两次的减刑记录,也就是说,综合了6次减刑后,张玉环的刑期提前到了2021年6月结束。
每隔两到三个月,张民强就会去探望张玉环一次,他们会聊案件申诉的进展,张玉环还会问母亲,以及两个儿子的情况。
他被逮捕时,两个儿子一个3岁、另一个4岁,如今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成了家,还有了小孩;曾经的妻子,也不得不改嫁,成为了他的前妻。
张玉环家属在老宅前的合影
十多年来,外面的社会飞速发展,张民强跟弟弟偶尔提到社会上的事情,提到他有了孙子,张玉环已经很难去感同身受。“我们每次跟他说话,他都会表现得很惊讶,那种神情,像是从古代来的人一样”。
但是,他说不清楚这么多年来张玉环有没有变,变了多少,因为很久没有经历过长时间的相处了。至于日后适应社会的问题,张民强也并非没有预料到,“我估计也是很难的”。
此次再审的判决结果,如果最终会带来张玉环的无罪释放,那他将会成为已知的被羁押最久的疑案当事人。
王飞表示,此前吉林的刘忠林曾因故意杀人罪被关押超过25年,被媒体称为公开报道中被羁押时间最长的蒙冤者。而张玉环所经历的时间则更长,至今已经被关押26年零8个多月。
此前,王飞曾经代理过江西乐平“5·24”奸杀案,廖海军案等案件,这些都是曾在社会上掀起波澜的冤案。如果张玉环案最后也被认定为冤案,那么和接手过的案件进行对比,王飞认为张玉环案的“特别”之处在于案情“特别简单”,案情清楚,有明显的疑点,却遭遇了“特别长”的关押时间。而数个家庭的命运,就从此被改写。
83岁的张炳莲在张家老宅等候儿子回家
如今看来,1993年两名男童被杀案件的其它线索,在张玉环成为嫌疑人后也不再浮现。
张民强有过极其个人化的猜测,当时住在他们隔壁的有一个18、19岁的年轻人,精神不太正常,他猜想,这个人也许曾被警方纳入过怀疑的范围内,可是在一年后,这个人就消失了。此后,他再没碰到过这个“精神病”。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没有任何佐证的依据。
张民强很早就出外打工,张玉环的案件发生后,回家的次数更少,因为邻居们看待他们家的眼神无意中带着“一点歧视的样子”。此后每次回家,他只是为了能和母亲见面,吃完饭便匆匆离开。
张民强还表示,在张玉环得到释放后——不管是提前释放还是刑满释放,他都有追究当时办案人员责任的打算,“追得了,追不了,是另一回事;我们肯定会追,肯定会走这一步。”